何春花跟家裡人交代一番,帶著大郎跟著陳軍頭等人一起往山下走。
大牛還沒有回來,家裡必須要留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守著,以免有人闖入。
所以李滿倉並沒有跟著下山。
柳大夫今年已經58,在這個時代,年紀著實不算小。
可是這兩年的時間,山泉水喝著、各種葯膳補著、隔三差五的吃一頓肉,又加上心情開闊無憂無慮,身子著實硬朗了許多。
下山的路程走的穩穩噹噹,比謝醫官快上不少。
何春花看著他這副精神奕奕的模樣,也放心許多。
她沒資格去阻止柳大夫下山,每個人都有自己所追求的東西,想要實現的人生價值。
或許支持他做他想做的事才是真的為他好。
柳大夫在李家村也生活了多年,他孤身一人漂泊至此,早就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鄉。
僅僅兩年沒下山,卻恍若隔世。
看著村裡滿目瘡痍,他臉上晦暗不明。
「這是李工財家,逃難前不久我還給他家小孫子看過病呢,也不知道他們如今怎樣了……」
「這是李長森家,我還去他們家吃過殺豬飯,他家的婆娘真會當家,一碗菜就放三片肉……」
柳大夫邊走,邊指著那些殘垣斷壁跟何春花說起種種往事。
有吐槽,有擔憂,最後都化作了一聲嘆息。
其實何止柳大夫,她的內心也觸動不已。
上次下山是晚上,流民都回了窩棚休息,今天卻是在白天。
走到半山腰,就看見不少衣衫襤褸的人三三兩兩在草叢裡、樹林中搜尋吃的。
均是神情麻木,一臉菜色。
正好陳軍頭手上還有緊急的公務要處理,何春花便帶著大郎先去看戴秀才。
柳大夫已經被謝醫官迫不及待的拉去他的醫棚那處了。
戴夢茹走在前邊,引著她們往流民住的那處窩棚去,邊回頭朝兩人解釋,
「我們住的地方簡陋,怕是招待不好你們。」
何春花笑著搖頭,溫聲勸慰她,「沒關係,以後都會好的。」
此時已是下午,年輕力壯的流民大多到山上挖野菜摘野果充饑。
隻剩些年老的爬不了山的人在各自的窩棚外邊揣著手曬太陽。
沒有陳軍頭的震懾,那些探究的目光盡數落在他們身上。
還有好幾個膽大的孩子默默跟在身後。
流民住的窩棚並不大,不過是幾根木頭支撐著,四周圍上草簾子,隻夠人睡覺。
好些流民的窩棚外邊支了竈,煮些地裡挖來的野菜。
污水、尿液、汗臭、各種異味充斥著,並不好聞。
戴秀纔此時正坐在窩棚外邊,借著陽光細細看一本書卷,嘴裡念念有詞,時不時晃一下腦袋,顯然沉浸其中,好像周邊的雜亂都與他無關。
戴夢茹叫了一聲「爺爺」,便快步走上前去。
戴秀才聽到聲音轉過頭來,看見跟在她身後的何春花兩人,愣了一下,隨即站起身來。
何春花帶著大郎趕緊上前行禮,「老爺子,叨擾了」
戴秀才連連擺手,「叨擾什麼,是我無禮,本應上門去感謝你們照顧我孫女,無奈這身子實在無法爬山。」
戴秀才說完,側身讓出他身後那塊石頭,
「沒有桌椅,二位將就著坐吧。」
她要是坐下,那戴秀才就得站著跟她說話,這怎麼能行?
所以何春花兩人並沒有動彈。
隻擺擺手,說道,「此次前來,是請您上山的。」
戴秀才從她來,就已經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,所以並沒有吃驚。
隻幽幽嘆了口氣,說道,
「我知你們是好心,可是世事艱難,大家都活的不容易,我們就別給你們添麻煩了。」
「並不是添麻煩,而是我們有求於您。」
起初聽到戴夢茹說他不願意上山,何春花也歇了這心思。
隻打算來看看他,時不時送些吃食,讓他日子好過點。
等他們彼此之間熟悉了,再徐徐圖之。
可是當她走進這裡,見到四處臟污不堪,和那一雙雙如餓狼般的眼睛,何春花覺得她不能再等了。
這裡哪裡能讓人好好生活,連活著都不容易,她怕出意外,怕大郎會遺憾一輩子。
她眼下沒有能力兼濟天下,可是護住一兩個在意的人還是可以的。
所以,她今天必須帶他走,扛也要扛上去。
戴秀才聽到何春花這樣說,理了理破爛的衣袖,自嘲般的笑笑,
「我如今這般境地,哪裡還能幫得上你們。」
他12歲啟蒙,寒窗苦讀二十年才考中秀才。
父母因著供他讀書,沒日沒夜的操勞,等他考中秀才已經是強弩之末。
憑藉這個功名,他在惠州府下鍾平縣做了教書先生,又加上朝廷發放的廩糧,日子也算有了起色。
可是父母卻相繼生病,花了不少銀錢依然沒將他們治好。
緊接著又是妻子兒子兒媳相繼去世。
好多人都說他是天煞孤星的命格,連學堂也因此不願意再聘請他教書。
最後隻剩他孤身一人帶著唯一的小孫女生活。
原以為老天不會再捉弄他了,沒成想三年前朝廷說國庫空虛,取消了秀才的廩糧。
一下子收入都斷了,祖孫兩人就靠著這些年攢下的微薄錢糧艱難度日,卻不想又碰上了兵亂。
族人也嫌他們一老一小兩個累贅礙事,在逃難的路上把他們丟下。
這一年多以來,他是看盡了人情冷暖。
祖孫兩人如今還好好活著,真的算他們命大。
他的糧食被搶了,冬衣被扒了,如今他身上還有什麼好圖的,更別說還能幫別人了。
何春花扯著嘴角,露出一個和善的笑,又朝他拜了一拜。
「老爺子可別妄自菲薄,科考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,您能考上秀才,那就比許多人強。」
「秀才又如何,還不是做了流民差點餓死。」
戴秀才仰著頭,悠悠的嘆了口氣,
「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,以前我不信,現在是真信了,讀再多書有什麼用,這些知識難道能給我孫女換個餅吃嗎?」
看他這樣心灰意冷,何春花眼睛有些酸澀,世道艱難,把錚錚傲骨都壓垮了……
「您覺得沒用的,正是我們缺的」